媒體“尬操作”，正變相提升張雪峰的含金量

文 | 佘宗明

假若要讓我來評選抖音版的“年度百大UP主”，那我的榜單里排前三的大概就是：李蠕蠕，papi醬，李宗恒。無他，惟好玩耳。看著他們那沒有創(chuàng)作瓶頸期的內容，我時常在想：同九義，他們何秀？

但這兩天，我在想：會不會有一天，有媒體把李蠕蠕的經(jīng)典之作《銷冠回家過年》當新聞來報道——“暖心！銷冠返鄉(xiāng)時遇大媽橘子滯銷 用專業(yè)推銷技巧幫其銷售一空”？

這不是杞人之憂，畢竟，真有媒體把短視頻博主標注了“虛構演繹，僅供娛樂”的劇情演繹當新聞來報，還上了熱搜。

事件起因是：前些天，博主@尋光?在某短視頻平臺上發(fā)布視頻，以浮夸逗趣神態(tài)演繹了極具戲劇性的“大學生返鄉(xiāng)記”：他自稱放寒假后要從佳木斯回喀什，母親給了3000元讓他買機票，他卻選擇坐101小時硬座回家，“怒賺2300”，結果坐到屁股失去知覺，剛回到家就病了，做痔瘡手術花了5000多。

正常人看到這情節(jié)，第一反應也許是：這年頭，還有單程運行101小時的火車？一看其IP屬地、標注位置、行程途徑地點的不一致，加上“虛構演繹”的作者聲明，立馬就明白了，這不是真的，是演的。

但偏偏有家機構媒體，直接將其當真實事件來報道了，還引發(fā)多家媒體轉載。結果#男大學生坐101小時硬座回家#的詞條，就這么水靈靈地上了熱搜。

不出所料，“大反轉”會緊隨而至：之后，有媒體發(fā)現(xiàn)這只是演繹。次日，#男生花7百坐101小時硬座回家系虛構#的消息引發(fā)媒體再度傳播。

▲紅星新聞的報道中就提到，@尋光 的幾條視頻里都標注了“劇情演繹，僅供娛樂”字樣。

梳理完來龍去脈，我只覺得啼笑皆非。與其將其概括為“一條假新聞的荒誕出爐”，不如將其總結為“一堆媒體的慣性翻車”。

從新聞專業(yè)主義角度看，這很不正常；可置于新聞從業(yè)者“業(yè)務能力退化”已不是新聞的現(xiàn)實背景下看，這又很尋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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毋庸諱言，這事很容易讓人聯(lián)想起前不久引發(fā)輿論嘩然的“5元賣座”事件——2024年12月下旬，男子周某某在某社交平臺發(fā)帖，自稱開價5元出讓早高峰上海16號線地鐵座位，還稱已成功轉讓2次，激起不小的爭議。此后上海軌交警方通報，該事件系男子自導自演。

都是自導自演，都引起了媒體報道，都受到了廣泛關注。

但二者的關鍵區(qū)別就在于：“5元占座”事件中，周某某明顯存在誘導網(wǎng)民往真實事件方向解讀的主觀意圖，故意向外地媒體提供自制的虛假交易記錄，即為佐證。博主@尋光則是從一開始就聲明，他那是虛構演繹。

▲警方通報，“五元占座”事件是周某某自導自演。

這就決定了，同樣是編故事，性質卻大不一樣：周某某是在虛構、導演、擺拍的前提下營造新聞事實幻覺，誘導大眾將假的當真的，后者則更多的是樂子人的玩梗搞笑。

如果說，媒體被周某某牽著鼻子走尚有辯解的空間——“誰讓他不標注呢”，那某媒體錯把博主@尋光的自我加戲當新聞，已沒有甩鍋的余地——人家該標注的都已經(jīng)標注了，相當于做了提前告知：這是戲，別當真。

只能說，這錯誤犯得太低級了。但凡尊重下新聞操作規(guī)范，或是多看下“錯題本”，都不至于這樣自己把自己絆倒。

錯不在博主@尋光，他演繹“奇葩回家遭遇”，是為了制造笑果、博人一笑，本無傷大雅、無可厚非；也不在平臺，他該盡的標注聲明義務已經(jīng)盡了，屬于正常內容創(chuàng)作，沒理由伸出“剪刀手”。

▲博主@尋光 的多條視頻都不止在一處提示，內容系虛構演繹，僅供娛樂。

錯在于拉低了新聞事實認定標準的媒體：既無視標注，也沒有查證，就將劇情演繹當成新聞事實，這是職業(yè)道德的失守，還是新聞倫理的淪喪？

5W新聞基本要素，沒有；信息溯源核實，沒有；多方信源交叉印證，沒有……如果這都可以叫新聞，那張雪峰的含金量又得指數(shù)級上升了。

0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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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波把段子當新聞的迷惑操作，將媒體如何遠離“新黃色新聞”的議題帶入公眾視線。

何為“新黃色新聞”？簡單理解就是披著“新聞”外衣的擺拍造假。

從“女騎手深夜送餐被盜電動車崩潰大哭”，到“被妻子拋棄的丈夫帶娃在街邊擺攤還債”，再到“秦朗作業(yè)丟在巴黎”，都在其列。

貓一杯翻車后，新聞學界業(yè)界曾掀起對“新黃色新聞”的廣泛討論，其根由也總被歸結為自媒體為博流量胡編濫造。

這并非無的放矢：有的網(wǎng)紅確實會將故意模糊擺拍與事實邊界，作為撬動流量井噴的杠桿。輿論場中對“頭上長著攝像頭”現(xiàn)象的調侃，傳播學者對“真實、好玩、正好拍下來了”新聞不可能三角的分析，箭頭所指正是它的以假亂真。

在此背景下，清朗行動將箭頭對準自媒體自導自演式造假、制造新黃色新聞，抖音要求虛構演繹內容須標注、對自導自演造假強化打擊，都是在強調基本的傳播倫理：當“故事會達人”沒問題，但不能把虛假演繹的情形當真實場景。

自媒體給擺拍情節(jié)套上“新聞”的外殼需要治理，媒體將自媒體已經(jīng)標明是虛構演繹的內容當新聞來寫更值得反思。

▲某媒體將虛構演繹的“男大學生坐101小時硬座回家”橋段當新聞來寫。

媒體該成為虛假信息的揭露者，而不是“假新聞”的傳播者，否則貽害更深、危害更大、誤導性更甚。

《敘事經(jīng)濟學》作者羅伯特·弗爾福德說：零零碎碎的謠言會僅僅附著于敘事，一知半解的軼事和漫不經(jīng)心的話語也是如此，它們都可能膨脹到事實的水平。那些惡作劇式假消息也一樣，在蕪雜的傳播環(huán)境下可能“膨脹”。

當此之時，媒體該起到“過濾器”作用，將那些假消息從事實容器中提前篩出。

可現(xiàn)實卻是，很多時候，對“新黃色新聞”猛烈批判的是媒體，為“新黃色新聞”制造提供便利、傳播推波助瀾的也是媒體。

它們有一百個理由去溯源核實貓一杯“爆料”的真假，而沒有一個理由把@尋光聲明系“虛構演繹”的戲謔劇情當新聞事實。

可總有人在自己或別人吃了一塹又一塹時卻不肯長一智。

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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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不是孤例。在當下，部分所謂新媒體或融媒體動輒成為“假新聞”的炮制者或接力傳播者。

很多烏龍事件，背后都有媒體“拋開事實不談”加入流量盛宴的身影。

比如，百萬粉絲網(wǎng)紅小英陷入的輿論風波。因記錄“云南農村生活”而走紅的小英，去年9月突然被質疑立賣慘人設、非法棄養(yǎng)，她因此深陷輿論漩渦，可媒體實地調查后，事件出現(xiàn)所謂反轉，網(wǎng)帖所說的基本都不成立。

小英因不實“指控”頻上熱搜，就離不開一眾媒體片面采信的“助推”。

現(xiàn)實中，有的地方融媒最擅長的，就是將那些網(wǎng)傳的“正能量故事”視頻或圖片配上個煽情BGM、加上個“感人！”“動人！”“愛了！”“慕了！”的標題。

你問他們5W、溯源核實在哪里？他們掏出了一張流量KPI考核表。

知名評論員曹林曾總結過時下常見的幾種現(xiàn)象，包括——

新聞寫作“野雞材料化”，沒有導語，沒有5W，通篇像段子、像廣告、像故事會、像公文材料，就是不像新聞；

新聞采訪“社交媒體化”，很多報道根本不出門，不用腳采訪，不去現(xiàn)場一線，全靠材料整合、素材新編、狂加情緒雞精，網(wǎng)傳素材＋官方回應＋評論區(qū)截屏＋表情包集錦＋浮夸標題；選題“黃色新聞化”，雞毛蒜皮，平民隱私，家長里短，直播屁事，缺少對公共事務的關注……

他將這稱為新聞業(yè)務能力退化的幾種典型癥狀。

▲「新黃色新聞」現(xiàn)象引發(fā)了學界業(yè)界的很多討論。

媒體失去議題設置引導能力反而被網(wǎng)紅演繹“倒灌”，就是業(yè)務能力退化的表征。

媒體將清晰標明是虛構的情節(jié)當新聞來報道，更是業(yè)務素養(yǎng)退步的反映。

很多東西可以有彈性，但新聞事實認定標準不能有——它不能在流量誘惑面前隨意調低。那些擺拍情形跟新聞事實往往不是一步之遙，而是隔著100步，不去核實真?zhèn)紊踔梁雎浴疤摌嬔堇[”提示，就直接將其混同，是對新聞專業(yè)主義的踩踏。

“事實為王”是媒體公信力的護城河。把博主虛構演繹的“男大學生坐101小時硬座回家”故事“加工”成新聞，無異于自己拆自己的堤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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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些年，有網(wǎng)友玩起了“萬物皆可知音體”：《西游記》標題被“轉譯”成了《浪子回頭，善良的師父指引我重返西天求學之路》，《紅樓夢》成了《包辦婚姻，一場家破人亡的人間慘劇》，《封神演義》成了《為前妻登上神仙寶座，八旬教授不畏牛鬼蛇神》……

這類惡搞的“反差性”，就在于它將那些古早虛構故事嫁接到了當代表達情境中。

而將已聲明是虛構演繹的“男大學生坐101小時硬座回家”戲謔橋段挪移到新聞版塊，違和感與之相當。它同樣架空了原有語境，讓人直呼離譜。

照這么下去，李蠕蠕們離成為“銷冠幫鄉(xiāng)親賣農貨”正能量新聞里的主角，還遠嗎？

《射雕英雄傳》里華山論劍被“報道”成《震驚！5A級景區(qū)竟出現(xiàn)多人約架事件》，也不奇怪。

只不過，作為一位前媒體人，我仍想“爹味”地跟有些媒體同仁們叨上一句：請記住，真實是新聞的生命線。

羅伯特·弗爾福德說：新聞永遠是一種近似、一種副本、一種擬像。但他絕不會說：新聞可以是一種瞎編。